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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2章 碎玻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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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2章 碎玻璃

門外, 玻璃在地上磨碎的擦擦聲與細碎的腳步聲、喧鬧的嬉笑聲、樓下的呵斥聲交織在一起。

黎今穎楞住了。

她大腦宕機了許久,才意識到這是發生了什麽。在那一瞬間,她渾身寒毛直豎。

平時, 她生活在黎家和睦的家庭氛圍裏,每天好吃好喝好玩的輪著來,她都快忘記了隔壁家敏感到不能再敏感的身份。

“幹嘛呢!大過年的, 你們想做什麽啊?無法無天了是吧,法律是做什麽用的……”

很快,樓下傳來一陣呵斥的男聲。

來者聲音洪亮, 咬字標準, 並且隨著呼呼的風聲逐漸飄遠, 聽得出來是在追著那群鬧事的人罵。

肖蓉聽到罵罵咧咧的聲音也反應了過來, 連忙回頭安撫黎今穎:“穎穎沒事吧?有沒有被嚇到?”

黎今穎搖搖頭,懂事回答:“沒!”

肖蓉松了一口氣,溫柔摸了摸她的頭:“那就好,媽媽去看看隔壁怎麽回事……你呆在屋裏不要到處走,萬一碰上壞人很危險的!知道了嗎?”

黎今穎明白她在說什麽,再次點腦袋。

肖蓉棉服都沒來得及穿,就走出了家門。

黎今穎看了看窗外飄著的小雪,實在放心不下, 決定把衣服給肖蓉送過去。

她剛墊著腳打開大門的門閂,一推門就見到一個男人從樓道快步走過來,似乎是朝著隔壁家的方向而去。

黎今穎嚇壞了。

她第一反應就是趕緊沖過去保護肖蓉, 一邊抱著衣服跑, 一邊大喊道:“媽媽!壞人來了!快跑!”

肖蓉被她一提醒猛地一回頭。

對上同樣扭過腦袋去看後邊的王醫生。

王醫生:也沒人啊!?不是都走了嗎?

三人沈默了幾秒鐘後, 才反應過來,黎今穎是把上樓的王醫生當成剛才滋事的人了。

“今穎!看來你病好了很多嘛!”, 王醫生走近,寒暄兩句後就跟肖蓉一起關註隔壁的情況,“婉笙?聶同志?你們沒事吧?”

肖蓉也跟著問:“婉笙?還好嗎?”

黎今穎想要走近看時,卻被肖蓉制止:“穎穎別過來!這裏全是玻璃渣,一會兒受傷了。”

她看了一眼地上,又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底。

兩厘米厚,也不至於被紮壞吧!

黎今穎很無奈,她現在是被肖蓉捧在手裏的洋娃娃,壓根就別想與危險的事務沾上半點關系。

走廊外,肖蓉小心翼翼地從玻璃渣較少的位置踩到隔壁正門口,她正準備敲門時,忽然木門從內部被人打開了。

聶浚北刷白著臉走出門。

他一看見門口的三人,顫巍巍開口:“……肖老師,王醫生,救救我媽媽!她咳出血了……”

門外三人:?!

肖蓉和王醫生對視一眼,也不顧上門口的碎玻璃渣了,趕緊踩著進了門。

臨到要走進隔壁客廳時,肖蓉回頭看了一眼還在走廊徘徊的女兒——她知道黎今穎對照顧了自己一個月的胡婉笙是有些感情的。

最終,肖蓉嘆了口氣。

她沿著原路回到走廊,一只手牽著女兒,一只手把門給關上,又重覆了一遍進門時的小心翼翼。

黎今穎剛一進隔壁家門,還沒來得及和肖蓉說上話,她的這位熱心腸母親就已經拿著掃帚去掃門口的碎渣子了。

她回過頭,掃了一眼屋內的情形。

自從胡婉笙病倒,黎今穎就再也沒機會來過隔壁。她一個人站在客廳的木桌子旁,往臥室的方向瞧了一眼。

胡婉笙正趴在床邊上,抱著搪瓷盆在咳嗽,咳兩下就擡起臉來張著嘴大口呼吸,仿佛不喘著一口氣,她下一秒就會昏死過去一般。

此外,她的頭發和臉頰上浸著密密麻麻的細汗,臉色也比在省城時差了不少,看不見一絲血色,病情正在極速惡化。

聶濤就坐在她旁邊,一邊幫胡婉笙順氣拍背,一邊和王醫生說話:“她今天原本只是高燒,剛才受了那群狗崽子的驚嚇,醒來就開始咳血,肯定是動了氣,王醫生,她……我……”

王醫生探了探胡婉笙的額頭,燙得他下意識縮了下手:“不行啊,得送醫院了!肺炎惡化不是小事,得輸液啊……”

聶濤點點頭,作勢就要把妻子給背起來。

這時,胡婉笙忽然虛弱地出聲:“我不去醫院,我就在這兒,哪兒也不去。”

“婉笙!”,聶濤已經急得快哭了。

他這些年做過九死一生的前線通訊員,也曾拿著刺刀和敵人拼過命,但沒有哪一刻,能讓他像現在這般恐懼、害怕。

“你別這樣,活下來……我沒關系的,你不要擔心拖累我,不要放棄治療!”

胡婉笙把頭扭過去,強忍著痛苦,也不願配合兩人提出的建議。

聶濤就在一旁勸說,語氣盡是哭腔。

王醫生也站床頭櫃邊上,看見昔日的同事命懸一線,還在思考有什麽辦法能救救她。

黎今穎站在門口,默默看著這一切。

她別過頭,看見同樣站在門口的聶浚北。

小男孩一臉煞白,朝著臥室的方向望著,緊抿著雙唇,手心捏著拳頭。

眼裏沒有眼淚,只有深淺不一的紅血絲。

從前在PICU規培的那段日子,黎今穎見了太多這樣的畫面。送進他們這個監護室的患者,大多是休克的、器官衰竭的、重大創傷的。

家長在病房的一側哭著簽病危通知書,孩子在裏面插著呼吸機與鼻飼管,一墻玻璃把他們隔開,屋外是哀慟哭嚎,屋內是即將步入死亡的氣息。

黎今穎印象最深的,是一個12歲不到的小女孩,她的肺纖維化已經快到了無法呼吸的地步,主治醫師建議用人工肺先維持生命,或許能等到肺移植。

小女孩聽完後,小聲問了一句要多少錢。

主治醫師沒有告訴她,轉頭將女孩的父母帶到玻璃墻外,給出數字:開機器五萬,往後是一天一萬。

父母最終還是決定開,將房子車子全部抵押,打電話找親戚朋友們借到了開機器的錢,又四處奔走籌資期望能籌到之後兩三個月的機器費。

當晚,主治就給小女孩用上了人工肺。

等到一天後,黎今穎和規培導師去監測她的生命體征時,女孩強行要求她們提供空白寫字板,黎今穎還以為她有什麽話想和爸爸媽媽說,慌忙跑出去找隔壁ICU的同事借了一個。

她卻沒想到,女孩費了接近十分鐘,一筆一畫寫出來的文字是:太貴了,我不治了。

她不知道女孩從何得知了價格。

她也很難想象,究竟會在什麽情況下,半只腳踏入死亡的病患才會說出這句話。

直到後來她進入附屬醫院,偶爾路過兒科時,看見那些躺在病床的小孩,黎今穎腦海裏還會浮現起當時小女孩睜大的雙眼,以及那個異常堅定的眼神。

隔著三四米的距離,黎今穎看著床上的胡婉笙,正如她當年看見的那位小病患——面色慘然,一心求死。

她放棄了。

就在黎今穎還沈浸在胡婉笙或許就要消逝在這個冬日的哀痛中時,身旁的聶浚北忽然動了。

他走到胡婉笙床前,顧不得還有外人在,直言道:“你以為你死了,我們的日子就能好過嗎?不會的,這些人不會在意我是誰,我爸是誰,我媽是誰,他們只想洩憤!你在,或者不在,都不重要,造-反派有的是理由。”

胡婉笙默默看著兒子,沈默了許久。

她因為重病而瘦了不少,臉上的肉縮了一層又一層,眉骨和眼眶顯得尤其突出,早已沒了最初黎今穎見到她時的驚天美貌。

聶浚北說完後,深吸一口氣,似乎是想要把即將浮出的眼淚咽下去。

他見胡婉笙沒有反駁,又握住母親的手,一字一句,鄭重地說:“你教我的,不能逃避問題,這一次不逃避,行嗎?”

屋內,火爐發出木頭燃燒的滋滋聲。

肖蓉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掃完了地,來到了黎今穎身邊,母女倆聽完聶浚北說的話,竟一同酸了鼻子,紅了眼眶。

短暫的沈默過後,胡婉笙最終還是松口了。

她輕輕點了點頭,努力用另一只手蓋住聶浚北,微微使了些勁,似乎在說:“好。”

然後就是一陣收拾。

王醫生先一步離開,去衛生院提前打招呼,準備輸液用的抗生素、退燒藥、止痛藥等等。

聶濤則是背著胡婉笙,他個頭高,輕輕松松就能穩穩馱住妻子,手肘處還垮了一個簡單收拾的住院用包裹。

聶浚北在身後給母親披上羊毛大衣,又搭了一層厚圍巾,順便蓋住頭頂和耳朵。

出發時,他在身後舉著傘,聶濤在前面一步一步踏。父子兩人就這麽一前一後,在一陣鞭炮聲與煙花聲裏,趕著雪路把胡婉笙安全送到了衛生院。

肖蓉和黎今穎留在了家屬院。

她們幫忙把砸壞的木窗堵上,用了一層又一層的舊報紙糊在風口,最後還從自己家裏帶了幾幅厚板紙的年畫、福字、財神爺。

哪兒還顧得上好不好看,不漏風就行了。

現在正過著年,沒有師傅有空來修,也只能先這麽糊弄著,等過完年後再找機會。

黎今穎搞定完一切後,跟在肖蓉身後回家。

臨到半只腳已經踏入自家門時,她回頭看了一眼隔壁被敲爛的玻璃,心中並不樂觀。

——這還只是剛開始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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